清荷濯涟褪铅华

“蜉蝣寄天地,朝露转瞬晞。”
书写是记忆的坐标、精神的楔子以及生命的锚点。
“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载驱载驰,聊以忘忧。”

—— 易时·陆

甘罗踏进涅罗盘结界,幽蓝圆润夜明珠点缀的贵气厅堂好像水汽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仰头看去便是一穹明晃晃的青天白日,脚下踩着的也已经不是一块块华贵光洁的金砖,而是一片光秃平坦的黄土地。身着浅色短褐布裤的劳役来来往往,或砌砖铺路,或竖栋横梁。甘罗一眼便认出他们身上的穿戴是秦朝服饰的式样,只是劳役们来往忙碌,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漠然的目光匆匆掠过他,不带丝毫的停留与惊讶,有的人甚至面不改色地穿过他的身体。甘罗试着向前走了一两步,惊讶地发觉劳役们建造房屋的进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快。日升星移,昼夜相交,在像按了快进键的叠梁架椽间,六博山庄酷似一幅宽阔修长的卷轴优雅地舒展在他面前。因为透视原理已经不起作用了,所以他可以看到巨画的环形延伸使得六博山庄变成了一个走马灯,无始无终的图画在甘罗面前依次流转。即使是沉默地伫立在最远处的髹黑漆古朴大门,也以等大的模样呈现在眼前。再远的地方也能看见,遥望中剩下的不仅仅是一烟模糊的虚影。

在这里,他的视线好像透过层层阻挡看到了那背后的一切。甘罗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汹涌而来的视觉信息狂潮,感到有些难以适应之余,想着自己又似乎并没有透过什么看到如林之盛的繁景,只不过是此时此刻的六博山庄褪去了遮掩的影壁墙垣,将精巧的构架一件件拆分在他眼前,处于同一个时间点下的各个物体都在等着他一览无余,向任何一个方向的移动都会触发时间沙漏的流逝,每一个时间断面上的物体又将重新在他面前展示出自己像万花筒一样精致巧妙又层层嵌套的结构,所以仅仅就是看着一副如此精美宏大的图画,无论在视觉还是脑力上,甘罗都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疲倦。他活了两千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景象能像眼前的细节铺陈这样无穷无限,如果流连于六博山庄的目光在某处稍作停留,一层一层剥离出的细节便开始争夺撕扯着注视者的目力,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凶狠残忍地啮咬攻击体型数倍于它们的庞然大物。

这个结界里没有距离,或是没有距离感。
在心底里,甘罗对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浩大世界下了一个有趣的定义。

他不需要穿过庭院厅堂就可以看到繁盛草木葳蕤生长,或是纤腰束素的侍女身段娉婷婀娜。她们往来于曲折回廊,忙碌着陈设器物洒扫房间,准备迎接山庄的主人。红衣张扬的少年挑着一双好看但薄情的丹凤眼高高端坐在主厅上首,他每一次的手起棋落都预示着一抹血光坠落着死去。也许是错觉,甘罗内心其实不愿意承认他看到了胡亥深邃幽黑的眼底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黯然淌血,但他也很清楚没有人生来残忍得荒唐,要拿一条条鲜活的人命磊砌成血腥的杀人游戏。

直到鸣鸿刀的凌厉刀锋劈向他的眉心前,他停滞在这灵光一现的意识才猛然惊醒。

甘罗抬起手中纯钧长剑格挡破空而来的赤色长刀,鸣鸿白皙漂亮的脸死死地逼近在他眼前,从涅罗盘结界的特定视角看去,皮肤表层下的组织和血液平铺着充满了他的视野,使对方像一张涂满颜料的纸糊出的狰狞恶鬼。他的脖颈扬起一个紧绷锐利的弧度,恰巧与鸣鸿四目相对。在这一瞬间甘罗才惊觉面前人眼底的根本不是汩汩流血的伤口,而是一潭杀意沸腾的冷血。

因为袭击来得猝不及防,兼之涅罗盘结界中的视觉感受异于一般世界,难以确定双方刀来剑往的相对位置和距离,所以在一开始应对攻击的抵挡中,甘罗仅仅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和敏锐精准的手感也还是略显仓促和被动,只是在以剑身的挥砍一边招架鸣鸿的刀锋一边错步后退,身边的景色随着两人的一退一进以匪夷所思的疾速疯狂切换,几乎幻化成令人头晕目眩模糊线条。不过好在甘罗专注于和鸣鸿的缠斗弱化了不利环境对他的影响,迅疾的格挡依旧准确而有效地拨乱了鸣鸿劈砍来的密集刀流。

是没有距离感,不是没有距离!

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欣喜念头的同时,甘罗向左边跨出一步,双手握紧柄身横剑挡于胸前,鸣鸿刀迅猛而尖锐地磨擦过纯钧长剑,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细微而明亮的星火。

反观对方,为了攻破甘罗缜密编织的严防死守,鸣鸿挥刀劈开安静气流的速度可是一刀比一刀快;泛着暗光的刀刃描绘出金属色的森冷弧线,向着长剑撞击的力度更是一刀比一刀重。明锐的刀尖每次都堪堪擦过他脆弱的喉间,或是点向他的心脏,就差干脆利落地抹开他的气管,或是笔直而残忍地插进他的胸口。但是在刚刚刀剑凶狠地横向相撞的一刹那,鸣鸿突进速度过快,刀锋撞开剑刃的一瞬,他几乎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了甘罗。幸亏在感觉到自己出现失误后,鸣鸿把握时机迅速作出调整,先是侧身闪避,而后为加强防卫反手将长刀机敏地纵插在身后,凭借着惊人的意识和经验挡下了纯钧寒芒锐利的剑尖,不然此时此刻从后心被洞穿胸口的人就会是他了。

“哼。”侥幸摆脱险境的鸣鸿灵活地转身,持刀横向甩开直刺来的纯钧剑,只是他的眸色冷然微沉,甘罗看起来也是知道涅罗盘结界的特别之处,要不然不会这么轻易躲过他的进攻,到底是他失算了。鸣鸿难得心下噌噌擦出几分焦急的火气,一击未中的失败不能说没有消磨了他的耐心,但他转念一想却又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嘴角,微扭手腕,假意擦过对方颈动脉的刀锋便轻柔地滑过甘罗削瘦的肩膀,割破了他的黑金拉丝衬衫。

糟糕。

甘罗心下暗自想道,他因躲避刀锋而撤回肩膀的动作又恰好迎合了对方的意图。

这个人,还真是会找时机。

到这时甘罗算是试探出来了,眼前刀刀想取他性命的人绝不是胡亥。那个顽劣任性的小公子什么时候能有如此身手和头脑,也算是秦王朝之幸了。

速战速决!这是甘罗脑海里留下的唯一念头。

虽然缺口不大,但衣服破了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适应了涅罗盘结界奇怪的视界,甘罗出手也不再客气,他转守为攻,挑开鸣鸿刀刀身,偏走的刀锋立刻失去了准确的进攻方向,甘罗便向对方防御的空挡狠狠砍去,探向对方心窝的剑首受到长刀格挡滑开细微的角度,甘罗顺势翻过手腕,剑尖擦着刀锋跃动游走,正中鸣鸿缺乏防护的手臂,溅起的血色迷雾隐入赤红的丝绸深衣,模糊了浸润着鲜血的白皙皮肉,唯独遮不住深可见骨却在迅速愈合的剑伤。

迎着对方嘲讽而挑衅的神色,甘罗对所见皱起了眉尖。

麻烦大了。

甘罗紧紧握住了乌金剑柄,意识到了眼前会是一场苦战,但他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趁着身体还好用,他得坚持到三青来支援。为了节省体力,甘罗没有贸然发动进攻,而是拉开了防备的架势。如果鸣鸿持续猛攻,防守反攻是他最好的选择。不过不幸的是,鸣鸿也洞悉了他攻守兼备的意图,收起黑金长刀横抱在胸前。他翘起嘴角笑得戏谑,老子不打了,看我们谁能耗过谁。

但是没等鸣鸿贱兮兮的笑容留在脸上欠揍几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伴着嘹亮鹊啼刺破耳鼓,被侧向洞穿的胸口剧痛难当,飞扬绽放的血腥花朵暴烈地炸开绮丽的色泽。鸣鸿只觉得肺叶被劈出了一条光滑的通道后,全身的血气都要从狭窄的喉管里喷涌而出。同时他膝盖一软,仿佛全身的重量都要压在两块小小的髌骨上。三青一身如浪的蓝衣翻飞,剑目炯炯而凌厉,仿佛一道幻影出现在鸣鸿身后,而来路上并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老板,我来晚了,你没事吧?”三青撇下重伤的鸣鸿,急忙回到甘罗身边关心道。

“别的倒没有,只是衣服破了,麻烦有点大,我们得动作快点。”甘罗点了点肩膀处的破损的布料,无奈道。

“没事,有我带你接近涅罗盘,很快的。”三青脸上的笑意温柔宽厚,让人很是放心,“现在我们得先从这里出去。”

“嘿嘿。”鸣鸿寒意盛然的怪笑从他们的脊梁骨爬上后颈,莫名催生了心脏阴影里湿冷的青苔,黏黏糊糊地覆上心房脆弱的腔壁。
三青心生不满地斜眼回首,只见鸣鸿一手捂着胸口骇人的血洞,另一手撑着长刀,凭着点地的刀尖缓缓直起身子,他白皙漂亮的脸染上了殷红的血色,宛如洁白的熟宣晕开朱砂,刀裁般的薄唇牵起一个瘆人的弧度。就算是看不见鸣鸿手掌后的伤口,三青动动脚趾也能想到,那看起来可怖至极的创伤和糜烂的组织其实在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修复。同时他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像他和鸣鸿这样的存在不同于普通人,即使受到致命的创伤,要恢复过来也不过是皱皱眉头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指望那种对普通人一击致命的伤害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鸣鸿,只是寄希望于他的偷袭能将鸣鸿拖到他们冲出涅罗盘的结界,但是鸣鸿不顾一切的决心和疯狂还是让三青低估了他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速度,于是他和甘罗全力以赴地迈开腿左右闪躲,在扰乱奔跑轨迹甩开攻击的同时向着结界的尽头奔跑,可鸣鸿乱刀劈开的无数刀风气流还是有一道准确无误地追上了他的后背。这股冷意针扎般刺向后腰,三青的瞳孔不禁猛然缩紧。

在甘罗揽着他的肩膀撞出结界前,三青几乎以为自己也会和鸣鸿一样,就算不死也得重伤。

幸运的是他们躲过了袭人的刀风。

但是正当三青以为自己和甘罗已经脱险,后腰的剧痛却在短暂的麻木之后沿着神经攀上头顶。他向后腰摸去,重新回到眼前的手掌便被染上了浓稠恐怖的暗色血迹,更糟糕的是他没有感觉到肌体对伤口的修复,这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在这里流干身体里的血。

鸣鸿这个名字,从过去到现在,不和狠毒联系起来都对不起他本人。

“伤口是十字型的,下手也太狠了。”甘罗咬牙切齿道,自从他和鸣鸿在结界里打过照面后,对方先是割破他的衣服,让他的身体在失去墨色旌旗衬衣的防护下自行腐烂溃败,而后又把一个小十字斩隐藏于寒冷刀风后,在三青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十字伤口企图放干他的血,种种作为没有一件不让人齿冷后怕。

甘罗扶着渐渐虚弱下去的三青,将目光扫过四下里,发觉六博山庄主厅的陈设相较他踏过银白弧线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像之前身处结界的无限展开的细节还是有所削弱地存在着。六博山庄秦汉风格的主厅似宛转回环的巨型帛画,原本由门首向后壁极有层次纵深排列的家具什物平坦地左右排开,结界中瑰玮绚丽的冰冷图形此时此地却像是稚儿手绘的笨拙画作。最终他的视线投向了涅罗盘,甘罗这才发觉到了与众不同的存在——主厅中的所有陈设都可以向细节的纵深处展开,但是唯有涅罗盘,不可展开,不可透视,完全封闭。涅罗盘本身释放出的熔金流光像粼粼的水波一样淌过室内昏暗沉闷的空气,其间的气势与威压落入眼眸的瞬间便足以摄住心魄。

“我们向前走,”三青哑着嗓子说道,“这里已经不是结界,只是结界的力量十分强大,在周围会有溢出效应,形成这种介于结界和正常世界的样子,实际距离和正常世界还是一样的。”

“好。”担心着身后的鸣鸿随时会追上来,甘罗也不敢怠慢。他将三青先行安置在一边,而后快步迈向涅罗盘前,以他在脑海中排列过无数遍的符咒码位,于指尖流畅而灵活地转动涅罗盘一块块古老的铭文。

但是没过一会,他就听到了背后金属刀剑撕裂皮肉的悲鸣刺骨生寒。

他知道鸣鸿还是追上来了,也知道三青此刻在以身躯为盾牌保护着他的操作不受打扰。

所以他不能迟疑,还要更快!

快!

甘罗不用回头都可以想象三青身上迸溅的灿烂血花。

快点!

甘罗的手速直线飙起,指尖如移形换影般扰动着冷金色的薄雾。

快啊!

甘罗锁紧眉尖,精神高度紧绷到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终于,涅罗盘鎏金的光华渐渐受到扰动,它们流动的速度在达到某一个临界点后便开始暴增,向着涅罗盘本体汇聚的时候浓郁成了鲜亮的烈金色,耀眼的光球在短暂的收缩后猛然爆炸开来,刺眼炫目的万丈光芒吞天噬地般笼罩住在场的所有人。

如无头苍蝇般四下随意转动的时间乱流,终于像浅溪冲破重重山隘阻挡,汇入了时间长河。

始于何处,终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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