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濯涟褪铅华

“蜉蝣寄天地,朝露转瞬晞。”
书写是记忆的坐标、精神的楔子以及生命的锚点。
“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载驱载驰,聊以忘忧。”

—— 易时·柒

赵高和道人端坐于几案两侧,默然无言相对良久。在散棋彻底失控后,他们谁都没有再落一子。黑白玉石琢磨的玲珑棋子和阴山竹木制成的投箸凌乱地散落在棋盘上,一旁的琉璃宫灯柔软地渗出温暖的明黄色烛光,却融化不了他们面上的严峻薄霜。
在六博山庄的主厅外,一颗黯淡到几不可见的星辰从繁盛乔木漆黑的枝头坠毁。在如同深色天鹅绒布的夜空幕景上,它绘出了一道不甚起眼的暗银色弧光。
然后它熄灭,死去,成为一场毁灭盛宴的饕餮前菜。
然后更多隐匿了身形的星星,或明或暗,它们钻出了夜空的黑幕,像是受到上帝感召的信徒,坚定不移地追随着第一颗星坠入凡间,最后摔死在厚重沉默的大地上。弧线的轨迹散发着明暗不一的星光无序而凌乱地纠缠在一起,灵巧地构筑出了看似不存在的银芒牢笼,于浩大时空中彻底隔离了六博山庄。
一场无解的棋局终究是迎来了它的结局。
“看来都结束了。”
赵高率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仿若岑寂湖水投入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未息。他长时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以手支颐随意地半倚着弹墨椅袱,而听见最后一声尖利的惨叫撕裂远方隐隐传来的低沉闷雷时,赵高暗沉的眸子里恍然有别样的微光。轻松、释然、而又欣喜的情绪,仿佛从未属于过他,此刻却极其反常地在他的神情里显山露水。
“果然是这样吗?”自六博棋开局以来年轻道人一直面沉如水,此刻他僵硬地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苦涩微笑,“散棋们复活在涅罗盘开启的新时间线上,六博山庄失落死域,只有我们再也走不出这个毫无生机的时间坟场,你满意了?”
“对我们共同造成的这个局面,我满意至极。”赵高晦涩的神色在跳动烛火的掩映下明明灭灭,吐露的话语更是嘲讽而挑衅。
赵高对年轻道人了解的深刻一如道人对他了解透彻,而这种清醒的判断不失为一种对彼此永恒的折磨。
“说实话如果你宁可牺牲散棋也要和我斗得鱼死网破我反而会觉得失望,不过好在,我赌赢了。”赵高说得轻黠而得意,却收起了先前半倚支颐的懒散。他严肃地直腰挺背,像一柄覆着风雪的长刀深深地嵌进静寂沉默的顽石,但是他锐利的目光却笔直地刺向道人眼底,像一把凝聚着光与热的匕首破空而来,赤裸而滚烫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我以乾坤大阵困你千载,你现在要我也爬不出这片脱离时间线的坟场,‘报应’不爽而已。”道人别过头回避了赵高的视线,平静而冷漠地评论道。
“话是这样说不错,不过这片坟场也是一个极为辽阔的世界,时间在这里停止流动并且足以与世隔绝到不受任何人打扰,所以我要你,和我在这里,永远,反正对我们来说一秒钟和一万年没有任何区别。”赵高并不在意道人回避的态度,反倒轻松地笑着,可这笑容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毒蛇金属色鳞片反射的黑银月光,无端让人不寒而栗。
“你存的这份心,竟是到现在也没有变。我还是那句话,不接受。”面对赵高绵里藏针的威压,道人也不自觉地撑起了一些气势,针锋相对的遇强则强是他与生俱来的反应。
“我放弃了我的一切,只为和你下这最后一盘棋,你说我的心变了吗?”赵高俊秀的脸有着古典线条的冷酷优雅,此时却扭曲得有点难看。
“可是如果我不留下来,你会杀了所有人。”道人依旧心软而慈悲,偏偏赵高抓住他这个弱点不放,玉石俱焚已经是他在不违本心的前提下能做到的最佳解决方法。
“是的。”没有犹豫,没有踌躇,赵高几乎是脱口而出,就像在随意而温和地问候对方今天天气甚好,不过最令人难过的是道人深知赵高有着说到做到的美德。
“所以我没得选。两千年前没能阻止你屠尽天下,至少现在可以阻止你再去杀死无辜的人。”念及此,道人还是有所欣慰自己到底不是一无所得。他曾试图引导赵高放下满腔仇恨一身戾气,可惜终是无果,所以他亲手养大的狼,这头强大到可以撕碎所有人的狼,也只有他自己能够阻止。
“我知道你从来不赞成我借胡亥的手毁灭秦王朝,可是若只杀嬴政一个人便可以解我心头之恨,那可真是太容易了,就连像荆轲那样失败的刺客都可以青史留名。”赵高和道人,彼此早就嫌隙已深缺乏信任。尽管这场谈话是他们少有的开诚布公,但依旧不会少的还是冰冷的猜忌和戒备。
“过去的事姑且可以不论,我只关心当下,你我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就够了。”对阴暗过往的纠结只会令人厌烦,道人摇摇头轻轻地揭过了在时间梅雨里发霉的篇章。
“对啊,很好,这就够了。”赵高加深了脸上的笑容,难得的真心实意,却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


孙朔在主厅高高翘起的廊檐下站了很长时间,站到他自己都记不清左右脚的重心换了几次,久立未坐的腿僵直到只剩下麻木。待到夜尽天明,东方藏蓝的天幕从晕染了鱼肚白的熹微,褪色成迷蒙了天青穹庐的苍灰,孙朔才离开主厅走向了胡亥的房间。他走得是如此决绝,干脆到甚至没有回头向主厅里扫一眼,看看鸣鸿或甘罗是否会从里面出来。
既然天已经亮了,就不可能会有人从笼罩着永久黑夜的山庄里走出来。
做出了这么合乎逻辑的判断,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回头检查?
“该醒了,小公子。”孙朔轻轻地撩开帷幔,注视着平躺在床上阖眸浅眠的俊美少年,温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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