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濯涟褪铅华

“蜉蝣寄天地,朝露转瞬晞。”
书写是记忆的坐标、精神的楔子以及生命的锚点。
“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载驱载驰,聊以忘忧。”

—— 易时·拾

弦月如钩,星空墨画。

胡亥走在树影幢幢的青黑骊山上,回想着当年楚人一炬而可怜焦土,于是便寻不见旧日山前陵寝宫阙华美恢宏。火焰剥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烬厚重,彻底埋葬了帝国主人的光荣和梦想。从此只有年年岁岁草木荣枯,淹没着一片绿意盎然的青葱坟场。他想着时间是漫长的呀,就算把功勋镌刻在墓碑上也没有用,人们终是要将它们遗忘。

幽蓝的随侯珠安然躺在胡亥的手掌心,它折射着银白的月光,指引出前进的方向。身后一个修长的黑影不近不远地跟着他,像一羽鸦色的单薄剪纸。胡亥对此倒并不是很在意,前行的步伐也只是停驻了片刻。似是对前方的道路有所疑惑,胡亥抬起手中的随侯珠,眯着眼睛重新辨认了方向,才又抬起脚踏碎满地枯黄的落叶。

转山转路,胡亥听见自己脚下细微的声响弥散在阒静的空山里,听见它们回荡在他空洞的胸腔里,直到清晰的跫音将他带到朝圣路的终点。他拨开经年累月蔓生的野草,推动了覆盖着厚厚青苔的石制机关。陵墓里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搅动了平静似死水的空气。掩映在芜草蔓菁下的狭窄门洞便倏忽张开了漆黑深邃的大口,它像是一只眼神幽暗的巨兽,沉默地邀请来人踏入永生的逝者世界。

胡亥拧开电筒,向纵深处延伸出一道尘埃浮沉的光路,光路的尽头溶解在陵墓的黑暗里。他走进了狭窄阴暗的地下甬道,先是捂住嘴重重咳嗽了几声,随后扬起手驱散空气中争先恐后的踊跃尘埃。忍着污浊的气息和肺部传来的强烈不适,他皱着眉头绕过入口处不起眼的小石子,没有踩上三排二列的石砖,穿过武士俑把守的大门,径直走向地宫主人的墓室。

顺着胡亥前行的脚步,地陵里烧起了一条条掸直的火色墨线,恍然白昼追上他的背影。火光灼灼地拂过珠宝点缀的漆黑穹顶,照亮了水银灌注的江河湖海。它们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川流不息,宛如抖开了光滑的金属丝绸。黄金作山沉香铺地,鲛人的脂膏供奉着不熄的长明灯,纵使见惯了地宫的壮观豪奢,胡亥依旧心荡神驰,震颤难抑——

他夺走了大秦帝国的江山,但是地宫里巧夺天工的壮阔山河,却永远属于扶苏。

火光是明示自己的存在,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那么他也没必要再对甘罗的跟踪视而不见下去了。

胡亥点燃了带来的月麒香,任由它在火舌的舔舐下催生出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

“想再见他一面吗,甘上卿?”


香烟缭缭,回转出旧日光景。

甘罗点燃了地陵砖缝里的人鱼脂膏,顺着宽阔的殿前大道远远地跟在胡亥身后。远处忽然传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异香,清甜的气息柔和地萦绕在鼻尖,是一种熟悉的味道,它会带来一个人的回忆。于是黑夜如同潮水般在他的身侧汹涌翻滚,淹没了地陵里明亮的火光。甘罗抬起头,骊山陵人造的日月星辰消隐在黑暗压抑的天空里,洇成了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眼前又是那个没有风的死亡之夜,漆黑的树梢吟唱不出古老的歌谣,刀剑相接的金属脆响倒是格外刺耳。

胡亥在棋局上被扶苏所杀在意料之中,鸣鸿灵体与刀体的分离才是最大的变数。他以灵体具实化的姿态强势地介入了棋局,严重干扰了整盘棋局的走向。一个bug般不受枭棋控制的存在,却被赵高和道人视若无睹地放进了六博棋局。扶苏的死鲜明地昭示着棋局的异常,黑白枭棋却没有对鸣鸿的肆意妄为作出任何节制,至少道人没有以白枭棋的名义向甘罗传达过清理异端的指令。然而,现在赵高和道人师傅一起被困在了旧世界的时间坟场里,改换平行世界的局面是否就是他们共同期望的结果也无从确认。

他是期盼过扶苏能够登基为帝,但这种心情也仅限于当时年少的意气风发。此时甘罗处于上帝视角,自然是知道扶苏踏入的不过是鸣鸿布下的幻境。只是他连开口提醒的机会都没有,就看到扶苏在和鸣鸿最后的对峙里被杀。

甘罗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为扶苏挡下致命的一刀,不过踏出半步后,他还是踌躇着停滞了身形——

没用的,他还是会死的。

他看着扶苏又一次死在他面前,被揪紧的胸口压抑着跳动的心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长久以来他在时间的尽头守望着扶苏,也曾不切实际地妄念过复活死者。可是当扶苏裹挟着一身流风回雪归来之时,他却发现已不可笑问故人“能饮一杯无”。帝国继承人的复国计划,只会比他背后飘摇的雪沫更加寒冷。

他度过漫长岁月找到了一缕照进生命的阳光,驱散了他心头亘久不散的阴霾,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和思绪,所以他无暇执着于对另一个人的守候,不知是否也可算作与相识之人的别离。

鼻尖的异香散去,黑夜潮涌退落,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即使时间重来一次,你也依然愿意为他去死,只是,后来为什么又停下了?”胡亥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站在一边,双手插在驼色羊绒大衣的衣兜里,微敞的领口隐约可见一抹赤红缓缓流淌。

“他是我值得交心换命的人,只不过我始终救不了他而已。”甘罗转过身直视着胡亥,“你呢?你又过来做什么?”

“过来和他说句再见,相识再久的人也终有一别。”乌木色的短发参差地落在胡亥皓白的颈边耳畔,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五官。地陵的长明烛火似乎太过明亮晃眼,甘罗看到某个人的影子重叠在胡亥的身上,帝国公子的桀骜骄矜已然清减了三四分。

“所以你在乌金鼎里留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给我,只是为了说明你想过来和他说句再见。”最害怕古怪的人从不按套路出牌,但是甘罗沉下俊颜思索了一通胡亥的劣迹,很快便盖章认定,这种人能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值得意外。

“你很聪明,所以想多了。”胡亥语气寡淡,虽然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在讽刺,可字字句句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把随侯珠还回来。”三句杀死话题很好很强势,甘罗就是没心思陪胡亥在别人的坟里矫情。

“接着。”胡亥手腕一抖甩出了一道浅青的弧线,甘罗皱起眉尖抬起小臂,掌心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胡亥扔过来的随侯珠,但是当他翻过手腕时,忽地又感到掌间失了重量。

浅青色的随侯珠展成了一张椭圆的薄纸片,悠然自得地悬浮在胡亥和甘罗的身前。对这见所未见的情景,胡亥瞪大了眼睛甘罗则皱起了眉尖。

薄片状的随侯珠闪烁着幽蓝的微光,像是来自异世界的美丽精灵,安然地舒展着他优雅的身姿。晶亮的眼眸浮现出了几分好奇的神色,胡亥上前几步,伸出手尝试去触碰薄片形态的随侯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敢随便乱碰?甘罗额角青筋无奈地一跳,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胡亥的莽撞,便看到对方的手不仅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闪光的薄纸,还能够很是随意地伸缩动弹。

“没有什么感觉,”胡亥抬起头迎着甘罗责备的眼神说道,“就好像随侯珠突然变成了一张无法接触的薄片。”

“真的没什么感觉?”甘罗的眉角隐约松动着讶异,“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手再说话。” 

唉?!

低头的瞬间所见,便是轮到胡亥惊讶了。

薄纸上描画着鲜红的血肉森白的骨骼,纤维和脉络毫毛毕现,细长狭窄的管道纵横交错,还有很多微小的颗粒在管道间飞快地游走,秩序井然又丝毫不见堵塞。像是银亮的解剖刀闪着寒光划开纤薄的表层皮肤,翻挑着脉络清晰的皮下肌理剥出了瓷质的骨节,半剖血管裸露于氧化成分充足的空气,最终成就了一件安放在金属台面上的精美艺术品。另外,解剖师大概是个有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他想要记录下作品的每一个细节,可惜自己并不精通画艺。他拿起画笔的时候全然没有了解剖刀在手的老辣,只能紧张僵硬地在画纸上落下比三岁稚儿还要笨拙的笔触。薄纸上直白平铺的精致描绘缺乏透视技巧,唯有边缘的线条尚可表达作画者想要画出一只手的意图。

指尖掌心未曾传来过难以忍受的痛楚,但胡亥还是很快地抽回了手,将五指合拢又张开,证明自己的手没断条筋也没少根骨。脱离了随侯珠幻影的手还是一只完整的手,不是一张丑陋的精致画作,也不是一片没有厚度的薄纸。

随着胡亥将手抽离出薄纸幻影的边界,随侯珠闪烁了几次幽蓝的微光。然而微弱的光芒很快便寂然熄灭,像是纸片蒸发殆尽成了空气里透明的蝶翼。甘罗和胡亥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尚且不明所以,就听到厚重的隆隆巨响似千斤石锤坠下,在他们的脚底引发极强极烈的震动。这是山体结构崩塌前常有的征兆,他们几乎要靠压低重心才能够稳定住身形,望向对方时竟然在彼此的眼眸里捕捉到了少有的惊慌和无措,只可惜两个人都缺了几分调侃对方的戏谑心态。

“快走!”

眼神示意或是出言提醒,这是占据他们所有理智的唯一念头。

逃往地陵出口的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虽然山体结构晃动得很厉害,但是头顶却没有一颗碎石落下伤人。越是远离二维化的中心,骊山震动的烈度便越小,他们走出地陵前甚至还来得及站在安全的高地上欣赏它最后的华丽落幕——

骊山陵高耸的墨色天穹落下了一滴滴粘稠的漆黑酸雨,在看不见的广阔画纸上溅起迷蒙的雾气;黄金铸就的山峦沉香铺就的平川瘫软成了无力的烛油,在完全凝结前流淌成印象派的明丽色块;更不用说水银灌注的万里江河不知收敛地沸腾起了灰亮的金属泡沫,在画纸上奔涌肆虐的时候又是掀起了何等的波澜壮阔。

“我在涅罗盘的结界里见过类似的景象。”甘罗笃定地说道,他望着远方的画作泛滥着绮丽的色调肆意吞噬骊山陵的空间,皱紧的眼眸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哦?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胡亥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向甘罗的神情里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一个可以解剖世间万物的平面,”甘罗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涅罗盘,进入这个平面的任何事物都将毫无遮挡地完全展开,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东西内外所有的细节。”

“……那可是闻所未闻了。”胡亥平淡声调一向缺乏真实的感情,名为“惊奇”的心绪能占几斤几两他自己也难以体会。

“是啊,闻所未闻,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真正意义上的广阔,任何言语的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所谓的浩渺和旷远,在它的面前都不值一提。”想起在涅罗盘结界中的见闻,甘罗颇为感叹地说道。

解剖师先生拿着他不熟悉的画笔慢悠悠地描绘着骊山陵,任何一个边边角角的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最终化作他生涩笔触下的明亮油彩。胡亥和甘罗相对无言地在高地上又站了一会,直到注视着把守地宫的武士俑也沉没进了斑斓张扬的画卷。

“虽然延伸的速度缓慢,但是巨画很快就会追到我们面前。趁我们还没有成为画作的一部分,赶紧走吧。”甘罗转身准备离开,回头一瞥却只见胡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想干什么?还不快离开这里。”

“要走的话你走就是了。”胡亥口吻清淡,神色也是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

“想死没人拦着你,前提是你能死得了。”甘罗心底冷笑一声,攥住胡亥的手腕就把他往地陵外拖。他并不关心胡亥的死活,他关心的只是胡亥和二维化还有时间线变动的关系。如果胡亥在骊山陵消失或是死去,很可能就意味着线索的中断。

胡亥反手甩开甘罗的钳制,冷静的声音像是碎掉的冰块:“说得真不错,我们都是想死却死不成的人。不过如果我死了,你心里应该也会很痛快。”

“你要是知道我拉你离开是什么意思,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甘罗措辞严厉,沉下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时间线为什么会出现偏差,骊山陵为什么会被二维化,那场六博棋局延续下来的整件事都还没完。”

“所以,为什么不走进去看看呢?”胡亥指着画卷转身笑笑。他背后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致浸润着他脸庞的阴影显得尤为厚重,像是堕天使覆下他们鸦色的羽翼。

“……随你。”巨画翻滚着流光溢彩的涌潮向他逼近,甘罗也只能选择自己先行离开骊山陵,毕竟他可没办法做到带着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全身而退。

骊山陵的空间折叠进铺陈的画作,呼啸的气浪起于画纸翘曲的尖角,扭曲的风流送着胡亥的话语追上甘罗的后背。

“我原本想着我们故人一场,以后若是不必再见面也该好好告别,但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们说再见还是为时尚早了。”

后退一步。

“你的感觉没错,这件事还没完。”

后退两步。

“如果我能活着离开骊山陵,自然会再联系你。”

后退三步。

甘罗回过头,只见胡亥峭拔的身形镶着一圈绒毛般的金边,他背后的流光奇异灿烂,像是蝴蝶轻盈地张开双翼,酝酿出一场横行肆虐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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